文章最基本的单元是字,但如果要能表达一个完整的概念和含意,必须用到词。汉字的好处是一个单音字常常就是一个词。外国的拼音文字很少能做到这一点。所以文章的修炼应从词汇开始。
一、准确使用动词和形容词
文章中的词分实词、虚词,实词主要是名词、动词和形容词。但无论实、虚,其发挥魅力的前提是要准确。就是福楼拜说的:“你要描写一个动作,就要找到那个唯一的动词,你要形容一个东西,就要找到那个唯一的形容词。”好比射击运动员,只要每枪打十环就能拿冠军,用不着像花样滑冰、花样游泳、自由体操等那样去费力玩许多特别的花样。一槌定音是最省事的方法。名词使用要准确自不待说,那是自然约定俗成的一个概念,张冠不能李戴。而文章最出彩的地方是怎样用好动词和形容词。
动词是描述动作的。事物总是动比静更复杂。对应其状态的复杂,词汇自然也就更多,这就更要求我们去找那个“唯一”的,也就是最准确、最生动、最有美感的词。比如,要把一件物体分开,可以有:切、砍、劈、掰、撕、铡、剪等多种动作。分别对应的就是:切肉、砍树、劈柴、掰玉米、撕纸、铡草等等。这要看动作的对象,即它后面的宾语是什么;还要看主语,即动作的主体是谁;又要看现场、背景、气氛;要看作者想追求一种什么效果等等。《水浒传》上常写到李逵挥斧砍杀,不用这个“砍”字,也就没有了李逵。再比如你帮一个人上楼梯,可以用“扶”或“搀”这两个动词,但“扶”是你用力三、四分,他用力六、七分,“搀”是你用力六、七分,他用力三、四分。动词常要和其它词连用。比如“里”和“中”这两个方位词,同样有内中、里面、中间的含义,但是“里”具体一点,有方有棱;“中”抽象一点,圆润虚幻。“这件事要保密,让它烂在肚子里”,不说“肚子中”;文化革命中唱“我们心中的红太阳”,不唱“心里的红太阳”;“他伸手摸到口袋里”比用“口袋中”更有实感。实际上每个词就像用称称过它的重量,或者用化学试剂测过它的酸碱度,用光谱分析仪分析过它的成色,用碳14测过它的年代一样,都有极细微的差别,以适应不同的环境和用途。
大致说来动词在文中用得是否准确,要看四点:对象、主体、背景、效果。文章是一个有机整体,牵一“词”而动全身。这在古典诗词中更为严格,是牵一“字”而动全身,所以古代诗人的一项基本功是炼字。杜甫“两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。吟安一个字,捻断数根须”,古人常有一字师的故事。现在我们写文章可以放宽点,但虽不炼字也要从炼词开始。
再说一下形容词的使用。形容者,外表也,形体、容貌、势态。所以形容词常和名词、动词连用。本来最简单的动宾结构就能说明事物,如果再一加形容就更魅力无穷,更好看,更生动,内涵更丰富。好比是素描稿上了色彩。“他走在路上”,可以;“他愉快地走在路上”更生动。“她笑了”,可以;“她笑得像一朵花一样”更好。显然,稍加形容就立见光彩。
无论是客观形态还是人的心理都复杂的,如“笑”,有微笑、大笑、苦笑、窃笑、嬉笑等;“怒”,有大怒、震怒、恼怒、愠怒等。用形容词是为了表现作者主观想要强调的一面,好比用一个多棱镜,折射出不易看到的那一束光彩。形容词的作用与名词、动词的不同点是,它更强调主观色彩。名、动词是线条,形容词是颜色。名→动→形,是一个逐渐从客观到主观,从静态到动态的过渡。形容词最能体现作者主观的动态的心理,也最能煽动读者的情绪。一篇文章全部用名词是写不出来的,只用名词和动词勉强可以,但不会生动,不美,特别少情感之美。只有名、动、形兼用才能动起来,美起来,才能达到作者与读者的交流和共鸣。比如作者下面这两段写夏与秋的文字:
充满整个夏天的是一个紧张、热烈、急促的旋律。
好像炉子上的一锅冷水在逐渐泛泡、冒气而终于沸腾一样。山坡上的纤纤细草渐渐滋成一片密密的厚发,林带上的淡淡绿烟也凝成了一堵黛色的长墙。轻飞慢舞的蜂蝶不见了,却换来烦人蝉儿,潜在树叶间一声声的长鸣。火红的太阳烘烤着金黄的大地,麦浪翻滚着,扑打着远处的山,天上的云,扑打着公路上的汽车,像海浪涌着一艘艘的船。金色主宰了世界上的一切,热风浮动着,飘过田野,吹送着已熟透了的麦香。那春天的灵秀之气经过半年的积蓄,这时已酿成一种磅礴之势,在田 野上滚动,在天地间升腾。夏天到了。——《夏感》
这花毯中最耀眼的就是红色。坡坡洼洼,全都让红墨汁浸了个透。你看那殷红的橡树,干红的山楂,血红的龙柏,还有那些红枣,红辣椒,红金瓜,红柿子等,都珍珠玛瑙似的闪着红光。最好看的是荞麦,从根到梢一色娇红,齐刷刷地立在地里,远远望去就如山腰里挂下的一方红毡。点缀这红色世界的还有黄和绿。山坡上偶有几株大杨树矗立着,像把金色的大扫帚,把蓝天扫得洁净如镜。镜中又映出那些松柏林,在这一派暄热的色彩中泛着冷绿,更衬出这酽酽的秋色。金风吹起,那红波绿浪便翻山压谷地向天边滚去。登高远望,只见紫烟漫漫,红光蒙蒙,好一个热烈,浓艳的世界。——《秋思》
我们可以仔细品一下,作者与读者的交流是在大量的形容中完成的,如果只用名词、动词就不能有这个效果。夏与秋对人来讲会有各种感觉,如秋之悲凉、寂寞、冷清,夏之烦躁、酷热、湿闷等,但作者单取了秋之浓艳与夏之热烈,靠相关的形容词表现了出来,只让你看秋或夏的这一面。这是一种阅读诱导,你不自觉地就中了埋伏,跟着作者喜怒哀乐去了。
汉唐文章庄重典雅,许多词汇已作为文化遣产进入辞典,现在仍然使用。如“拾遗补阙”、 “救死扶伤”(司马迁语),“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”(诸葛亮语),“载舟覆舟”、“居安思危”(魏徵语)。中国古典小说中《金瓶梅》内容虽有所碍,但因其更市民化、世俗化,用词也就更活泼、更讲究。潘金莲在西门庆眼里第一次出场是“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,清冷冷杏子眼儿,香喷喷樱桃口儿”,一连几个叠词写出潘的妖美和西的浮浪。而她在月娘眼里第一次出场是“眉似初春柳叶,常带雨恨云愁;脸如三月桃花,暗带风情月意。”却又美得娇艳,往回搬正了几分,也暗写了月娘的慈善、公允。同样是一个描写对象,因了视角不同,就用不同的形容词来制造出不同的氛围和效果。古文、电文之所以含蓄、精炼,口语之所以生动、活泼首先得力于词汇的锤炼。
二、合成词和组合词的运用
现代汉语中有单纯词,只能代表固定的概念,如江、海、山、沙发、秋千等。有合成词,虽然由单纯词合成而来,但绝大部分情况下仍然有一个固定的概念,如天地、邮局、学习等。文章为了新鲜就要能打破这种旧的概念,在词的外形、内涵上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,要重新合成。在合成词中有一类“偏正合成词”,前面为偏后面为正,用形容词、副词等修饰后面的名词或动词,这个词一下子就生动起来。就像写书法,不能总是横平竖直,那样就成了印刷体。而常常是左低右高,上大下 小,险中求奇地揖让呼应。又好比红花配几片绿叶,歌手配一个乐队。一个或几个辅助词与一个主要词组成一个合成词,就是一个大容量的部件,好比电脑里的一个芯片。这样,用一个词或词组来表达出复杂的内容和情感,实际上是在用词去完成句子的功能了,文章自然就容量大,而且干净、生动。
这有两种情况。一是一个副词与一个动词的简单组合,如:
“当我以十二分的虔诚拜读文物柜中的这些手稿时,顿生一种仰望泰山,遥对长城的肃然之敬,不觉想起......”——《最后一位戴罪的功臣》
“大家便准备上车走路。但那玩蛇的汉子却拦住路不肯放行,说少给一点也行,又突然将夹在腋下的竹盘一翻,那蒙在布里本来蜷成一盘的蛇突然人立前身,探头吐信。”——《到处都伸出一双乞讨的手》
这里“仰望”、“遥对”、“人立”(像人一样立起来)都是副、动词的组合。也有形容词、副词等加名词的组合,如“春江”、“悲秋”等。就是用一个副词去对主词辅助一把,立即使一个动作、一件事物、一个景增加了不尽的意境,这不只是形象上还有心里和情感上的色彩。
第二种情况,这种组合是一连串动作的缩写,是一个词或词组对一个主要词(名词、动词)的修饰组合,通常多用副词而、及、于等连接。如:“仰药而亡”,是仰着脖子喝药自杀的缩写。这四个字里“亡”是动词,是主词,是结果。前面有个过程,喝药,喝与亡是两个动作,两个动词,这里却故意省掉“喝”这个动词,用“仰”来代替,“仰”本来是修饰“喝”的,现在只说“仰”以副代主。从后面与“药”、“亡”的关联中读者完全能理解自杀的本意,词中却无杀字。从形象上更含蓄、生动,从心里上又多了决绝、无奈、痛惜、感慨等效果。这四个字,足可以代替一段文字。类似的如:鹤步而行、拾级而上、戛然而止等。前面提到的“初春柳叶、雨恨云愁、三月桃花、风情月意”等词,也是这种组合。
有时没有现成的组合词,作者就临时创造。这样更见个性和风格。你创造得好,别人就承认就学习,文字就这样一代一代地发展丰富。
如:
当地风俗“谁家昨日添新鬼,一夜歌声到天明”。你看那个主唱的男子,击鼓为拍,踏歌而舞,众人起身而合,袖之飘兮,足之蹈兮,十分地洒脱。生死有命,回归自然,一种多么伟大的达观,仿佛到了一个生死无界,喜乐无忧的神仙境界。——《心中的桃花源》
“击鼓为拍、踏歌而舞、起身而合、生死无界、喜乐无忧”都属于这样的词组,一组词就是一个画面,一个境界。
以上是写动作的,再看这一段写静物的用词:
我选了一块有横断面的石头,斜卧其旁,留影一张。石上云纹横出,水流东西,风起林涛,万壑松声,若人之思绪起伏不平,难以名状。脚下一块大石斜铺水面,简直就是一块刚洗完正在晾晒的扎染布。 ——《长岛读海》
“水流东西、风起林涛、万壑松声、起伏不平、难以名状”,这几个词极有动感,但都是在写一块静的石头。当然,造词时要十分小心,不要生造。
用词的讲究不只是在文学语言中,就是公文中也常斟酌分寸,表情达意。如《人民日报》发表的为统一大业1982年7月24日廖承志致蒋经国信:
祖国和平统一,乃千秋功业。台湾终必回归祖国,早日解决对各方有利。台湾同胞可安居乐业,两岸各族人民可解骨肉分离之痛,在台诸前辈及大陆去台人员亦可各得其所,且有利于亚太地区局势稳定和世界和平。吾弟尝以“计利当计天下利,求名应求万世名”自勉,倘能于吾弟手中成此伟业,必为举国尊敬,世人推崇,功在国家,名留青史。所谓“罪人”之说,实相悖谬。局促东隅,终非久计。明若吾弟,自当了然。如迁延不决,或委之异日,不仅徒生困扰,吾弟亦将难辞其咎。再者,和平统一纯属内政。外人巧言令色,意在图我台湾,此世人所共知者。当断不断,必受其乱。愿弟慎思。
我们可以设想一下,一篇文章从选词、用词开始(古人叫遣词,像元帅运筹帏幄调兵遣将一样深谋细虑)就很讲究,这文章是怎样的功夫了。它美得细密,美得扎实。又像一个艺人织地毯,别人是精选图案,他还要精选每一缕丝线,又先加工过每一缕丝线,一出手就与众不同,在用材上就先玩出了一个花样,一个绝活。又好比两个女子比美,一个是单眼皮,一个是双眼皮,在美的细部上先就拉开了差距。这就是词汇的力量。
(作者为人民日报社原副总编辑,此文节选自作者的《文章做法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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